Dave是我在美国交的第一个美国朋友。
初次见到Dave,是暑假期间在学校出租公寓打工的时候,当时他也在打工,我们可算是工友吧。我和其他几个工友的工作是在租客搬走之后把腾出的房子打扫干净。而Dave似乎不愿意在室内工作, 因为他的工作总是打扫院子, 我猜想是他主动要求打扫院子的。不过,早晨分配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在一起等着“领导”安排。
Dave当年大约近40岁的样子,长得非常神似电视连续剧Texas Ranger中的主人公,膀大腰圆,虽然个头不高,但是肌肉发达,看起来特别粗壮结实。他的穿着也很朴实,牛仔裤,蓝工装上衣,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 一看就觉得他特别诚实可靠。
Dave的工作十分努力,堪称劳动模范。虽然劳动所得基本上就是个最低工资, 但是看他整天扫呀扫的,忙个不停,很少见他休息。有次同他聊起天来,才知道他也在学校里修了一门课,说起来算是个兼职学生。不过,他的形象就是一个蓝领工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你看到他不会往知识分子,读书人上面想(这一点倒是跟我类似, 我也是个工人的形象)。
后来我的妻子带孩子来到了美国,我们也就住上了学校提供的家庭住房,正好跟Dave是邻居。
成了邻居之后,自然见面的机会就多了,有时碰到了,就会站在那里聊聊天。他经常跟我儿子一起游戏,还教我儿子骑自行车,他的妻子也从我妻子这里学会了烧一些中国菜。
记得有一次,聊到彼此的身世,Dave说,他原来也在一家学院教书,后来因为不喜欢系里的勾心斗角而辞职了。这倒是让我感到意外,说来惭愧,我对Dave的话竟然有点怀疑,因为眼前的Dave,实在不像个读书人,哪里还会想到他能在大学教书呢?
同他做了邻居之后,我注意到他的门前每天都有邮差送来一份厚厚的纽约时报,不由得感到惊讶,因为学生里订阅纽约时报的人几乎看不到,而貌似蓝领工人的Dave居然订阅这种报纸,不由得让我刮目相看。有一天我因为什么事到他家里去,看到Dave正坐在桌子旁边喝啤酒,看纽约时报。能有这样的雅兴,不是读书人也得是读书人呀,我心里感叹道。
有一天,我要交一篇比较重要的期末作业,是一篇文章,不记得是什么题材了,已经写完了,打算晚上上交,正巧碰到Dave,于是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Dave,他可否看看我的文章,提提意见。虽然口头上说是因为英语非我的母语,所以请他看看,回想起来,其实多少有点想露一手给Dave看看的意思。至于他的反馈或者意见,我根本就没有指望,更不用说重视了,因为内心里觉得我的文章他恐怕很难提出什么意见。
次日我见到Dave,问他有没有看我的作业,他说已经看过了,并请我去他家里谈谈。
到了他家之后,他拿出我的作业,提了两条挺重要的意见。这两条意见都不是文字上的,而是推理和结论上面的问题,而且他说得相当有道理,其中有一条我自己也想了很久,那样处理是否合适,没想到Dave也看出来了,而且恰好印证了我的某个不自信。
这下子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看来他所说的从前的教书经历并非虚言,我为自己从前的猜疑感到由衷的惭愧。
后来我换专业,离开了印第安纳大学。再后来有一个经济系的中国同学范希文(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字也是“希文”, 这也许是他的名字的来源,不过,印大这位范希文未必知道他的名字的来历)在写博士论文,问我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帮他看看他的博士论文,帮着润色一下,我理所当然地介绍了Dave给他。他一听,颇感惊讶,电话中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缺乏信任,因为他也住在Dave家附近,认识Dave,他对Dave的看法大概跟我以前一样,从来没有把Dave当成一个读书人来看待。不过,在我的极力推荐下,他答应去找Dave试试看。
后来我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数年后的一天,在密西根州的休伦港的一个朋友家里又碰到了范希文。忽然想到改稿子的事,于是就问他那次的改稿感觉如何。他说:“Dave是我这辈子所碰到的最好的改稿人!水平太高了!”
范希文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连我这种向来谦卑的人都十分讨厌他这一点), 居然如此推崇Dave,可见Dave之水平,也可见人真的是不可貌相。
让我感叹的其实不是Dave的文字功力和学术见解,而是他的甘贫乐道。他干着最辛苦的活儿,拿着最低的工资,家里穷的连汽车都买不起(他的妻子在一家托儿所工作,工资也很低),常常要骑自行车去买菜购物,却甘于“一箪食,一瓢饮“的生活,真正进入了”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境界。不要说目前中国已经成了一个拜金社会,就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呢? 号称淡泊名利,甘于贫贱的人中国历史上不少,但是大都是身在乡野,心在朝堂, 所谓的”翩翩一只云中鹤, 飞来飞去宰相衙 “, 真像颜回和陶渊明的人又有几个呢?而我来美国才这么几天,这么不经意间就碰到了一个类似颜回或者陶渊明的人物,所以我想,这样的人在美国一定还有很多。
跟Dave失联有20多年了。不知他是否还好。是否老有所依。衷心希望他能够无忧无虑地安度晚年。
安贫乐道的人,在美国后来还碰到一个。
那是2006年,我当时在赌城生活,但是因为印第安纳州经常有客人要我帮他们买房子,所以就得飞过去。记得有天在赌城飞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飞机上,邻座是一个特别阳光,特别开朗,特别健谈的男子,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 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大约30出头。他的形象不由得让我对他的情况产生了好奇,就想知道这么一个幸福满足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背景,从事什么工作,有着什么样的家庭。
交谈中发现,他原来是个farmer。说实在的,虽然我算是个学英文的,但是对于farmer这个词的概念理解得并不透彻,于是我问他的工作情况。他说,他虽然是个farmer,但是自己其实没有土地,靠租种别人的土地来经营。原来farmer不必拥有自己的土地,看来我此前对farmer的理解还确实不够准确。套用中国的概念,他大概可算个佃户吧。一个佃户能如此幸福,收入一定不错。考虑再三,我还是鼓起勇气问起了他的收入情况。他说,难说,看年成,有时好,有时差,说不准。我于是问,10年下来,平均每年能有多少收入呢? 他说,大概三-四万美元吧。这可真是让我大吃一惊。看他的样子,我还在猜想他一定有非常丰厚的收入,哪里想到居然也就是平均每年三四万的收入呢?
他说他的妻子是个牙医助手,有医疗保险,他的保险也挂在他妻子的名下。吃的菜是自己种的,鸡蛋是自己家养的鸡下的,水果是园子里采摘的,粮食也是自己产的,房子是自己建的。需要花钱的地方真的不多,而妻子的收入还可以,足以维持日常开支。同邻里关系又非常好,像一家人一样,出门都不用上锁的。人生在世,有此生活足矣,夫复何求?尽管收入不高,他还是每年来赌城两次度假,而且每次来赌城,都要去看一场演出,价格虽然不菲,但是能够承担得起。
此人的介绍让我感到震撼和惭愧。他的收入也就是维持一个简单的生活而已。倘若华人的收入只是维持同样的生活,那不得愁死!纵然腰缠万贯,十万贯,百万贯,也仍然难有他那样的心境呀!
比如我的收入就比他高多了,但是我比他辛苦多了,烦心事一大堆,哪里有他那么满足和幸福呢?
由此联想到国人像我这样的多,像他那样的人是太少了。所谓的知足常乐,容膝自安, 往往都是不得已而无可奈何地说说而已,哪里又能够真正达到知足常乐,容膝自安的境界呢?
车到山前自有路, 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吧!谨以此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