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将军其人其事--他的雕像该不该移走

最近夏略特维尔所发生的右派组织和左派组织之间的流血冲突，不由得要让人探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件。

 

事件是由于冲突的双方对李将军雕像的去留所持的不同态度而引发的，一派主张把雕像移走，另一派坚决反对，双方剑拔弩张，情绪激烈，冲突于是就发生了，右派组织甚至开车撞人，造成左派人士1死19伤。

 

那么，正义究竟在哪一方？李将军的雕像是否应该移走？从中文网上的舆论来看，颇多华人认为，雕像属于历史文物，应该保留，左派要求移走，甚至在某些雕像上喷漆，是不对在先。甚至有人耸人听闻地把左派针对南方邦联纪念物的行为类比成“美国的文革”。而赞成移走的华人数量比较少。

 

那么，华人究竟应该持什么态度？如果嘴上不敢说，至少，心里应该有个数吧？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对李将军的雕像应该持什么态度。因此，本文只是试图梳理一下李将军雕像的来龙去脉，为什么李将军在美国有这么崇高的地位，为什么有一批人要拆除或者移走邦联纪念物。结论由各位看官自己做。

 

李将军的身后待遇

 

在华人心目中，甚至在全世界，李将军的身后待遇可谓传奇，也可谓不可思议。

 

纵观中国历史，但凡一个人，无论是什么身世， 什么背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旦犯下了分裂祖国，背叛祖国的罪行，即便其取得了成功，也仍将会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世世代代不得翻身，更何况一个败军之将。

 

远的不说，就说汪精卫吧，当年可谓一代英豪，从参加同盟会，到刺杀摄政王未遂而住进清政府的大狱，从而写出“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著名诗句，再到成为国民党总裁，参加北伐。汪精卫的前期历史不可谓不光荣。

 

可是，一旦投奔日本，组建伪政府，当上了日本的儿皇帝，转瞬间身败名裂。很难想象，在中华大地上会竖起汪精卫的雕像。

 

有人也许会说，那是因为汪精卫投靠了外国侵略者。好吧，那就再假设一种情况：假如林彪当年发动军事政变（姑且相信当年的中央文件），对抗中央，导致中国内战数年之久，造成巨大伤亡，并且给整个中国经济造成巨大破坏。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他战败投降，他又会得到什么待遇呢 (他和李将军有一定的可比性，因为他前期做出了巨大贡献)? 以叛国罪枪毙恐怕都是轻的，真的可能会株连不止九族！

 

李将军做了什么对不起联邦的事呢？首先，他加入了南方的军队，由于他的参加，导致美国内战长达四年之久，几乎和中国抗战胜利后的国共两党内战长度相等。 第二，由于李将军的英勇善战，多次以少胜多，从而造成了美国战争史上最严重的伤亡，双方死亡总人数约为62.5万人，甚至远远超过了二战中美军的死亡人数。第三， 他参战的目的，名义上是为了保卫家乡，恐怕多多少少也是为了维护摇摇欲坠的奴隶制（这一点颇有争议），这既是不人道的，也是违反历史潮流的。

 

但是，即便是犯下了上述的“罪行“， 再加上他是一个败军之将，在盖提茨堡大败亏输，大伤南军元气，从此南方邦联一蹶不振， 很快分崩离析，李将军身后在美国的声誉之隆，地位之崇，纵观美国历史，恐怕只有华盛顿和林肯可以与之比肩，让华人未免大跌眼镜。

 

我们且来数数李将军身后所得到的荣誉（不完全统计，有些统计数字远远高于此处列出的数字）：

 

首先，李将军的雕像在全国至少有12座，其中包括一座他和另一个著名的南军将领杰克逊并驾齐驱的雕像。

其次，以李将军命名的道路至少有24条。

再次，在佛州有李将军日，是佛州的法定假日。该假日后来也加上了杰克逊的名字。

第四，有19所中小学是以李将军的名字命名的，这些学校有的甚至远在加州。

第五，以李将军的名字命名的有两个小镇和一个兵营

第六，有一所社区学院和一所文理学院是以李将军的名字命名的。

第七，有三艘军舰以李将军的名字命名，虽然多年之前已经退役了。

第八，有9个郡以李将军的名字命名。当你看到一个Lee County的时候，那应该是纪念李将军的（有一个李郡是纪念他的父亲的）。

第九，二战中美军有一款坦克是李将军的名字命名的。另外还有一款汽车也是以李命名的。

第十，有五枚纪念邮票是纪念李将军的。

第十一，美国铸币厂甚至发行了李将军的纪念币。

第十一，西点军校的八座学生宿舍楼里，就有一座是李楼。

 

 

那么，如何解释这样一个败军之将身后的荣耀呢？

 

让我们先扒一扒李将军的家世吧。

 

 

理查德一世-李将军的曾祖父的祖父，是从英国移民到佛吉尼亚的，从理查德一世算起，李将军算是移民第6代。

 

理查德李一世是22岁从英国移民到美国来的。虽然他当时一文不名，但是他跟当时佛吉尼亚的总督沾点亲，再加上自己的聪明能干，后来被任命为佛吉尼亚的检察长，并且在各种政府机构内担任各种职务，他甚至成为法官和佛吉尼亚的秘书长，其权利仅次于总督。他的财富也与日俱增（据说他是做烟草生意起家的），以至于到他47岁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13，000英亩的土地，很可能是佛吉尼亚最富有的人。

 

理查德的三儿子叫理查德二世，是李将军的祖父的祖父。他也担任过不少政府的职务，不过他的最大特点是非常博学，因此得名叫”学者理查德“。

 

学者理查德的第七个孩子叫亨利李一世，是李将军的曾祖父。

 

亨利李一世的第五个孩子叫亨利李二世，是李将军的祖父。亨利李二世当过法官，佛吉尼亚的议员，美国独立战争前后，他是个小有名气的公众人物。

 

亨利李二世的大儿子叫亨利李三世，是李将军的父亲，绰号叫轻骑哈利(Light-horse Harry)。这可是美国早期历史上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美国独立战争期间，亨利李三世先是佛吉尼亚龙骑兵的一个连长， 后来又成为李军团的指挥官，指挥了多次著名的战斗，战绩斐然，亨利李三世从此以骁勇善战而闻名， 并且获得了大陆会议授予的金质奖章。他是第一个获得这种奖章的没有将军官阶的军官，其能干可见一斑。有一段时间，亨利李三世直接受命于当时的大陆军总司令乔治华盛顿。由于军功和能力，亨利李三世后来被提升为少将。他不仅仅军功卓著，在政界也开始崭露头角，是独立战争之后佛吉尼亚和美国各个权力机构的代表之一，后来被选为佛吉尼亚州的州长。前面提过，佛州有一个李郡(Lee County)，就是以亨利李三世的名字命名的。

 

包括李将军一支在内的整个李家家族在美国可谓枝繁叶茂，子嗣繁盛，名人辈出，是一个在美国早期政治生活中声名显赫，举足轻重的大家族。美国历史上很少有任何其他政治家族对美国早期政坛的影响力能够超过李家。

 

李将军的家族里比较有名的有，托马斯李，俄亥俄公司（美国独立之前的一家重量级公司）的创始人，政治活动家，佛吉尼亚的议员；托马斯卢德维尔李，佛吉尼亚权利宣言（独立宣言的前身）的定稿人， 大陆国会佛吉尼亚的代表；佛兰西斯李和理查德亨利李，这两位是美国独立宣言的签署人；理查德亨利李，大陆国会佛州代表，大陆国会的主席和美国参议员；托马斯希姆李，华盛顿总统的好朋友，马里兰州的议员，五次被选为州长，大陆国会的代表。李家的亲戚里还有美国第12任总统，一位最高法院大法官，林肯总统，南方邦联的戴维斯总统等等。李将军的妻子的曾祖母是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的妻子。

 

 

至于李将军本人，也具有非凡的军人素质。李将军毕业于西点军校，以年级第二名的成绩毕业，同时也是在西点军校期间没有犯过任何过错的少数毕业生之一。李将军毕业之后，在美国军队里服役达32年之久，服役期间表现卓越，并且在美国-西班牙战争中崭露头角，后来甚至成为大名鼎鼎的西点军校的校长。作为一个军人，李将军当年的表现无懈可击，赢得了同时代人的极大尊敬。

 

 

李将军为什么加入南方？

 

在内战开始之前，林肯总统已经发布命令，任命李将军为联邦军队的总指挥。李将军于是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一方面，他不主张南方，包括他的父母之邦佛州，退出联邦，须知，他在美国军队里服役已达32年之久，对联邦和联邦军队有很深的感情，加入南方就意味着对联邦和联邦军队作战。另一方面，佛州是他的父母之邦，接受联邦政府的任命就意味着要率领军队率先杀入佛州。 他最终拒绝了林肯的任命， 并且马上从联邦军队辞职。他的理由是，佛州是我的家乡，我不能举刀来杀向我的家乡。据说，经过两天两夜的内心煎熬，李将军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极其痛苦，憔悴不堪。用中国的一句老话说，忠孝不能两全。处在夹缝中的李将军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遭到另一方的指责。实际上，李将军的两个儿子也参加了南军，并且后来都凭战功而获得了少将军衔。

 

也许正因为此，李将军加入南方之举似乎得到了美国人的理解。人们似乎认为，在当时的情势下，他加入南军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不加入南军，势必要加入北军。而加入北军就会被佛州人视为叛徒。这是视荣誉为生命的李将军所不能接受的。

 

美国人同情李将军的另一个理由是，南军的力量不如北军。李将军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像中国三国时期的诸葛亮之六出岐山，也是不可为而为之。这种不畏强权的勇气，向来为美国人民所佩服和崇尚。

 

第三，从联邦退出，在很多美国人看来，不是一种罪过。每个州加入联邦都是自愿的，通过本州的议会批准的。同样，退出联邦也是经过本州的议会投票同意的。在南方看来，既然加入联邦是一个选项，退出又何错之有？

 

第四， 北美13个殖民地当年通过独立战争摆脱了英国的统治，被视为英雄壮举，为什么南方各州不能退出联邦而成立自己的国家，建立自己的政府？

 

至少，在美国内战爆发之前，南方各州是否有权利选择退出联邦这个问题是模糊的。时至今日，甚至还有人认为，林肯总统当年对南方开战是违宪行为（虽然是南军先开的炮）。

 

基于上述原因，李将军的加入南方，大多数美国人不认为是叛国。

 

此外，李将军投降得干净彻底。他拒绝了部下要他领导南方军人上山打游击，继续对抗北方的要求，对避免生灵进一步涂炭和南北和解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这种大背景下，再加上李将军此前为美国军队所做出的贡献，以及李家满门忠烈的历史，美国人理解并谅解了李将军。这大概是李将军身后荣誉满身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求拆除或者移走李将军以及其他邦联纪念碑呢？

 

这恐怕要从黑人受奴役的历史说起。

 

 

据说，美国建国先贤曾经达成共识，从1808年开始，美国将停止输入奴隶。实际上，美国独立之后，有相当一段时间，奴隶贸易已经逐渐式微。

 

但是，停止输入奴隶的目标后来没有完成，原因是当时英国发明了棉花脱子机，使得种棉花成了南方最有利可图的行业，而种植棉花是劳动密集型产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于是，奴隶贸易再度“中兴”。

 

奴隶的生活当然不好过。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干到天黑，据说每天的劳动时间长达15个小时以上，中午只有吃午饭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会儿。如果有了子女，10岁到12岁之间就要开始为主人工作了。食物单调，衣不蔽体， 住处简陋，夏天酷热难耐，冬天寒冷刺骨。黑人婴幼儿的死亡率是白人的至少两倍以上。更加不人道的是，主人可以随意出售奴隶。倘若是出售奴隶全家，至少奴隶家庭还不至于妻离子散。但是有的时候奴隶主出售奴隶生生拆散了奴隶家庭，造成了很多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的悲惨。更不要说有的奴隶主对奴隶极其残忍，动辄拳打脚踢，鞭抽棒打，甚至处死。比如，佛州的法律明文规定，奴隶主不小心杀死了奴隶可以不受惩罚。

 

所以，黑人奴隶当然仇恨为了维护奴隶制而成立的南方邦联。而黑人的后裔，也当然仇恨南方邦联的纪念物。

 

南北战争结束后，李将军及其军队解甲归田，没有受到惩罚。但是，这些前军人回家之后，看到家里一片凋敝，他们的土地已经被没收（李将军的庄园也被充公，成为阿灵顿公墓），分配给了新解放的奴隶，他们的奴隶已经被解放，其愤怒，沮丧，失落，可想而知。须知，奴隶和土地是他们战前的主要财产，一个壮年男奴隶的身价大概在2000美元左右（折合现在约40，000美元）。现在，他们可以说是一文不名了。不仅一贫如洗，原来的奴隶居然也要获得一人一票的选举权，和从前的白人主人平起平坐了。这还了得，于是，三K党运动应运而生，有大量的黑人遭到骚扰，毒打，甚至私刑处死。在内战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黑人的权利得不到保障。这一段时间，历史学家称为美国的第二次内战。

 

南方很多州的经济繁荣程度，至今不能跟北方的州相比。当年内战对南方的摧残，以及内战之后的种族冲突，至少是部分原因。

 

所以，为了维护奴隶制而成立的南方邦联的纪念碑和各种雕像，在白人眼里是光荣的象征，在黑人眼里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在黑人的人口比例有了显著增长的今天（比如，从2000年到2010年，黑人人口增加了15%），有人提出来要拆除这些对黑人来说代表屈辱的纪念碑和雕像，也就不奇怪了。

 

华人之所以大多数不赞成拆除或移走各种南方邦联纪念物，是因为没有设身处地考虑黑人的感受。同时，华人对黑人向来颇有意见，有些人甚至总想加入白人行列，有这种想法也就不奇怪了。

 

那么，对于南方邦联的纪念物，华人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呢？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我个人其实挺欣赏那些饱含沧桑感的纪念碑，特别是当我知道了它们背后的历史故事的时候。但是，我们毕竟不是生活在一个理想的世界。如果这些纪念碑的存在造成了巨大的种族隔阂和社会撕裂，那么，也许，博物馆才是他们更好的归宿。它们的命运还是应该取决于当地的民众。如果一个地方政府顺从大多数人的意见而做出了拆除或者移走的决定，那也是投票的结果，在凡事讲究程序的美国，合情合理。就连当年南方邦联的几位领袖人物的后裔，包括李将军的后裔，最近都发表公开信，深明大义地表示，如果其祖先的纪念碑在公共场所的存在引起了种族冲突，那么，最好把它们转移到博物馆里或者其他适合的地方。

 

反之，如果一所城市的民众决定在公共场所保留他们的南方邦联纪念物，那也是他们的选择，应该得到尊重。

 

 

 

 

 

本人对于美国内战缺少研究，错误之处，欢迎指正。